五味纷陈,期待更多──「自由舞2023」
9.6.2023 | 舞蹈
「自由舞2023」的宣传文案介绍舞蹈节「聚焦世界各地优秀女编舞家」,固然是其特色,但是当代舞中的「身体」意涵复杂,不少创作者和观众会自觉地把「肉体身体」(somatic body)与文化身体(cultural body)分别处理;正如交叉性(intertextuality)理论框架的立论:生理性别不过是组成「文化个人」的众多面向之一,重要的是察觉面向与面向的交织和重叠如何为个人带来压迫,或赋权。我故意给自己一件功课:能否在观赏时把注意力放在「个人」而不是「女性」?顺着这思路的话,来自比利时的Lisbeth Gruwez作品《没有最坏》令我印象最深刻。
 

自由舞 2023:Voetvolk / Lisbeth Gruwez 与 Maarten Van Cauwenberghe《没有最坏》
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我们的当代是影像年代,是社交媒体画面取代说词内容的年代。要增加说词的说服力──或者要分观众的心以撤去其警戒──演说必须是场精心设计的演出,造型、服饰、语调、手势、眼神、场景,无一不经过反复推敲;快速的逻辑转换,不求甚解的听者为政客提供了偷换概念的良机。辨证渐渐退位,只有肢体表演着被极度压缩了的意思,刺激着感官。两位社会学家Pierre Bourdieu 及Loïc Wacquant二十三年前已经指出,发达社会的高官、知识份子、记者、自认左翼的文化生产者,都如火燎原地说起了一种新语(Bourdieu及Wacquant的用字是《1984》中的「newspeak」),侃侃而谈全球化、管治、多元文化主义、零容忍,等等。两位学者以「帝国主义」形容此情况,并谓:「正如种族和性别支配,文化帝国主义借着与受束缚的沟通眉来眼去,征敛顺从,成为象征性暴力。」(Like ethnic or gender domination , cultural imperialism is a form of symbolic violence that relies on a relationship of constrained communication to extort submission, 'La nouvelle vulgate planétaire (Notes on the new planetary vulgate)' 554, Le Monde Diplomatique, Mai 2000)

Gruwez用极简的手法来跟观众说这个复杂到避得开人们注意力的状况。赤裸的舞台上只有灯光画出长方形的表演空间。穿白衣黑裤的Gruwez缓缓步进,慢慢地用目光横扫观众之后,以政治人物演说时的手势和身姿为动作素材,跳了一段舞:如果一扬手或把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是一个舞蹈单字,那么这篇舞蹈文章要说的是什么? Gruwez的身体有种优美的柔韧,简单如摆动手臂,在她的演绎下有绵延不断的余韵;可是她那一直轻皱的眉头,是因为听在她耳中的单音男声音效,令她烦厌、焦虑、愤怒?

《没有最坏》英文标题是「It’s going to get worse and worse and worse, my friend」。如此肯定,皆因稍为回看人类历史,便已有足够例子告知我们事态的走向。 Gruwez把Veronique Branquinho设计的黑色长裤管塞进长袜、拉起腰封盖住半件白色衬衣,变身成数百年前的上流社会男子。作曲及音响设计Maarten Van Cauwenberghe的现场混音,仿佛硬要把单一意思塞入Gruwez重复的动作中。声音和动作两个表意工具愈互相指涉,意涵变得愈平面;我们的语言如何,我们的世界也将如何──它令人不安,只能用双手来回地擦大腿;它令人愤怒得无法说话,只能不断地抖动,愈抖愈激烈,愈激烈愈抖,直到疲惫不堪。一个人站在台上的Gruwez,展现出强大的存在感和感染力,中性的外观教人忘掉性别之分,把注意力放在当代身体的提问力量。

与《没有最坏》同样展现当代舞的社会面向的,有法籍奥地利裔Gisèle Vienne的《群众》(Crowd)。铺满沙泥、散落着饮料瓶罐和包装零食等物件的舞台,隐藏在派对后的满目疮痍之下的,是暴力的待机而出。 《群众》令我想起电影《Les Misérables》(Ladj Ly执导、2019年)。片中场景为劳工阶层居民的近郊城市Montfermeil,当中弥漫着对生活的无力感和愤怒的情感调子,同样在《群众》中流动,像点燃香烟时飘起的白烟。舞者们的衣着很普通,很日常,甚至有点儿寒酸,是一群结结实实地在生活中打滚的人。节拍快速而强劲的电音贯穿个半小时演出,舞者们以缓慢的动作叙述生活场景,他们穿衣、喝水、挑衅、嬉闹、爱抚、打斗,互相攻击,也互相扶持。间中定格的肢体活动厘清和放大动作特质,音乐和动作的速度对比建构了令人迷惑、充满张力的舞台时间,戏剧构作Dennis Cooper设定的角色特色在此中凸现。没有什么是平凡的,日常中每事每物,都是值得仔细地观察和了解的独一无二。

自由舞 2023:Gisèle Vienne《群众》
合办机构:Dance Reflections by Van Cleef & Arpels及法国五月艺术节
摄影:Josh Rose

一位穿着碧绿风衣、用有血的手拿白色背心袋的女舞者,她狂乱的动作和尖叫,拼命挣脱舞台时间的限制,仿佛要破坏一切,但竟然在差不多所有舞者都已离开之际,再次穿上风衣和手持胶袋,在舞台左上角的暗黑中伫立,凝望着现场。她,无法前行,还是舍不得离去? 《群众》对舞蹈中的「动」与「快」的想像提问的同时,也问观众:你愿意花点时间来看清楚眼前那个不起眼的他吗?以提早离场、拒绝直面演出回应的话,未尝不是种暴力。

西方最早出现的超级英雄形象,也许是耶稣?自此,每个世代都创造出一个能够拯救世界的男性英雄,在正邪对立的世间消灭恶。即使后来为求政治正确地在英雄形象上加入不同性别、肤色和种族特征,英雄们还是以战斗来捍卫价值二元性,正所谓「邪不能胜正」,亦有云「女不能胜男」、「黑不能胜白」也。来自德国汉堡的Lisa Rykena及Carolin Jüngst的《女侠传奇》(She Legend),在幽默地戏谑英雄漫画文化之余,更以造型和动作设计,对「舞蹈的女性身体」的刻板想像扬一扬眉。 Rykena光头,身穿鲜红中性运动短裤,但涂上鲜红指甲油,短身上衣展露胸部线条。她时而以修长的身体做芭蕾动作,时而举止粗鲁。 Jüngst的摔角手连身衣,贴身地宣示她的曲线,她会像模特儿般走猫步,夸张地扭动盘骨,又会把她那长辫像阳具般的举起。 Rykena及Jüngst表示《女》的创作灵感来自漫画。如果一格一格的漫画需要读者的想像才可串连,那么二人碎片式的舞蹈语汇拼贴,是否能够回避常理的诠释?假如移除某种价值背景,英雄们的举动是否同样无意义?

自由舞 2023:Rykena/Jüngst《女侠传奇》
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女》的舞台地面是「回」字形的黑白两色,白在内,黑在外。二人来回白黑之间,不过,从黑进白并不容易。她们要不大大步跨入去,要不在弹床上拥抱着一齐跳入去。白色,是承载漫画内容的方格吗?女性要踏入男性盘踞的漫画世界,原来要花那么大的气力,大得要死──Rykena及Jüngst在作品中「死」了两次,第一次倒地不久后复生,脱去外型如奋张肌肉的银色外套,模拟「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带动身体动作。漫画英雄的动作借形声字助兴,女生以「心」「声」挑战耶稣等男性代表的终极救赎。舞台上方悬挂着的巨大三角形,是英雄们胸前的力量图腾,还是女性下体的象征?它在倒下的Rykena及Jüngst头上闪着红色光芒,耀武扬威,二人在圣诗声中站起来,随着音乐赞颂复活的伟大,突然Rykena大叫「FUCK」,演出戛然而止。她要操的,是男性凝视下的两性印象,还是无法兑现的救赎承诺?

并非每个女性编舞都必须反对性别定形。在以色列编舞Inbal Pinto的《异想客厅》中,从客厅「应有」的物件到双人舞段的男女身体使用,她的想像力奔驰于编码化的参照之间,虽然未至于直接呈现心像,但是用孩童的眼光看人和物,在率性和纯真中隐含暗黑。女子(舞者Moran Muller)在客厅中徘徊,紧贴着墙壁移动,直到脱下与墙纸相同图案的裙子,摆脱了如墙般分隔内外的束缚,她的世界便出现了会走动的椅子、会旋转的壁灯、以及从柜子爬出来的「他」(舞者Itamar Serussi)──一个如恶梦或记忆般的存在。舞者由各自舞动,到没有直接肢体接触的互动,再到包括托举和支撑的双人舞,就如面对自己,令人既着迷又害怕一样。我们先无视记忆,再而抗拒,难得一时面对,但还是把他塞回柜子,自己钻入壁中世界。 Pinto的艺术语言涵盖视觉艺术和舞蹈,注重画面,动作技术含量高,着重肢体置放和情感表达。她创作的成熟之处是在清晰的结构中,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舞者们的个人态度。资深的Serussi的演绎玩味和随意,反观Muller用高度操控的身体来描述醉酒时的不受控制,仿佛把生命的矛盾注入舞蹈中,令我生起「Muller的为人如何」的好奇。我亦好奇何以这作品是《异想客厅》而非《异想「睡房」》?不论在特定的COVID期间或者泛指其他场景,不论是物理上还是思想上的,比起与他人共用的客厅,受困在只有自己的空间不是更适合的比喻吗?也许对Pinto而言,「困」的状态存在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

自由舞 2023:Inbal Pinto《异想客厅》
此作品为以色列苏珊达拉表演艺术中心制作
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若说与他人的关系,《囍 — 红色的承诺》的命题──婚姻,可谓当中的极致。梅卓燕开宗明义地否定红色的喜庆象征,以广东传统的婚嫁仪式以及六十年代香港围头妇女吟唱「哭嫁歌」的习俗,关怀在喜庆的婚嫁仪式背后对女性主体的破坏。道具一直在梅的作品中扮演重要角色,《囍》同样出现大量的道具,有直接地把婚礼器物在舞台上陈列,也有经由表演者转化而获得了象征性的现成物如警示灯、锁链、灭火器,等等。在李智伟的灯光设计下,演员影子的大小、人和梯子的高度对比,都暗示权力之差异。不论在体积或使用上都占很大篇幅的弹床,以及小梅特色的长幅布帛,引发由「安床」而起的联想。弹床在舞台上占的空间对应床在封建社会的女性生命的重要性:出嫁后,女性的日常生活环绕性交、生产、照顾老病家人,等等,若能死在床上,更是难得的福气。梅在《囍》用上工业化的、金属的、「阳刚」的道具,有更大胆的拼贴尝试,虽然部分符号性潜质的探索尚未足够,但以她今天在香港舞蹈界的地位,仍然坚持走出惯性的个人追求,令人佩服。

邓小桦的鸿文〈反转婚嫁喜庆,忧戚者自立──梅卓燕《囍──红色的承诺》〉对《囍》的辩证策略和艺术手法有深入分析,我不班门弄斧了。不过,对于作品的立论和推进,我是有疑惑的。 《囍》以承诺喻当下,选取的婚礼参照都是中国的,然而「婚姻是承诺」是从西方天主教国家一夫一妻制语景中生出来。在中国封建时代的盲婚哑嫁是道德,考虑的是履行个人在儒家思想下的身分责任及社会结构中的角色。被休的妻面对的问题,是背信弃义还是失去社会角色而无处可去?在封建婚姻制度下,新娘的自主不在考虑之列,可是在同一制度下,出嫁后的女性在夫家的伦理经济中,将会通过时间而渐渐建立出一个新身分。产下儿子、夫家经济情况改善、或者小康之家和乐地生活,不同语景中的女性文化身分,影响女子如何自我肯定。传统中,有丈夫儿女的大妗被认定为「好命人」,即使社会地位不高,她仍然有资格向新娘传授「福气」的经验。社会接受男性担任大妗,但对仪式意义的期望不变,那么,我们真的走上了性别定形松绑之路吗?在今天每四对夫妇有一对离婚的香港,如何避免站在「更文明」的高地去看过去的婚姻、搭建以古喻今之桥,的确需要深思熟虑。

自由舞 2023:梅卓燕《囍 — 红色的承诺》
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自由舞2023五味纷陈,五个创作单位之中,三个来自欧洲大陆,我不肯定是策划设定还是缘分未到,未见美国代表。且不论三个欧洲作品的好坏,如果以它们来与过去二十年香港大型艺术节引入的外地舞蹈节目类型来比较的话, 我想起舞蹈学者Susan Leigh Foster和André Lepecki 的分析:Foster认为美国对舞蹈的系统性资助强调演出及巡演,引致批判社会、诘问权力的作品日渐消失;Lepecki 比较1990年代起的舞蹈实践,发现欧洲编舞关注表演性、舞台存在感、和表演作为概念性的提问,美国的则继续现代主义式的形式追求。 两人的分析对了解本地舞蹈发展、以及「自由舞」2023的意义,有一定参考价格。过去二十年来保守右翼势力回归,贫富差距益发难以逾越,系统性资助与创作的关系似乎更加明确。西九文化区是文化产业推动者,它必须面对不同持份者的标准和品味,但其高可见性有能力让不同的艺术探索进入社会的视角,若果业界愿意积极讨论,是喜是恶,也胜过「一切如常」。

* Susan Leigh Foster, Dances That Describes Themselves: The Improvised Choreography of Richard Bull (Middletown, Con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02); Andre Lepecki, 'Crystallisation: Unmaking American Dance by Tradition,' Dance Theatre Journal 15, no.2 ( 1999) and 'Caught in a Time Trap,' Ballett International/Tanz Aktuell, April 1999.


作者

李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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